麦田里的夏日(随笔)
祖母对节气很敏感。她是位农村妇女,从来没有念过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她有一套自己的独特方式和世界建立联系。比如春来秋往、寒暑交替的季节变化,二十四节气的转换,她都能熟练使用。某一夜的睡梦里,或者第二天一大早,她掰着指头数日子,说明儿入伏,或者今儿头伏了。只要你留心听,你会发现类似这样的话,她能从一年的开头念叨到年尾。
那时候我也就七八岁吧,正是贪耍的年纪,夏天除了吃饱喝足,便是疯了一样满村庄撒欢儿,夜里头挨上枕头便呼呼睡去。
明儿入伏。祖母在独自念叨,然后告诉我,不要招惹地上的虫虫牛牛,更不要随便去草深处耍,伏天的虫虫牛牛有毒哩,不是好招惹的。祖母除了念叨,还付诸行动,她帮着祖父找出所有的镰刀架子和刀刃,磨石也早蹲在屋檐下了。祖父特意抽出时间磨镰刀,清水滴在青石上,刀刃被蹭得霍霍响。
伏来了,农忙中最要紧的重活儿开始了。
满山遍洼的麦子黄了,阳光骤然就变得炽烈,好像满肚子都是积攒一年的热量,要在三伏天里全部释放出来。昨天还顶着一抹青绿的麦子,在第二天的阳光下齐刷刷转了色,一种让人内心焦灼的黄,在分秒必争地加速变深。
“麦子黄了,该收割了。现黄现割,白雨白落。”祖母嘴里念叨着,脚步不停地走动。她一到热天就穿一条粗布裤子,上身是褐色或者灰色的粗布汗衫,脚上永远是她亲手做的布鞋,头上戴着白帽,外头扣了一顶草帽。祖母的草帽没有新过。祖母不抱怨,她拿大针白线把草帽烂出的洞儿、磨损的边儿,密密麻麻地缝合起来。于是,落在她脸上的阴凉,从来都是带着斑驳之影的。
辛苦种地,为的就是把庄稼全须全尾地收割进家,赶在黄透之前,更要赶在雷阵雨、冰雹之前,多收一些算一些。没人能从我们手里夺走近在眼前的丰收。田家儿女各当家,割麦的割麦,放牛的放牛,做饭的做饭,懒人是要被笑话的。
为了避开正午极致的热,大家天不亮就下地了,趁着清凉赶紧开割,也有人天黑后还在月亮底下收割。我那时候小,大人没让我跟趟儿。跟趟儿在我看来就是要人的命,一大片麦子,这头望不见那头,黄灿灿一片,你得蹲下去,挥动镰刀,一刀一刀往前割,一直割到另一头去。在酷暑的麦田里,这土地从来没有这样辽阔过,简直没有尽头,每一镰刀都伴随着汗水和喘息。
汗从头发里往出冒,源源不断,沿着脸往下溜,脖子黏糊糊的,汗水和麦穗上飘的尘土搅拌在一起。人心里就渴望快躲到阴凉下面去,或者跑到沟底的水泉边,扒光了自己跳进水里,美美地泡上一阵。大家的遮阳工具很简单,就是草帽,爱美的女性会买一顶彩色的凉帽,帽子只能遮一下头顶直射下来的骄阳。
唯一能逃开这酷热的办法是去磨镰刀,蹲在立起来的麦码子下面,嘴里噙一口凉水,一边磨,一边给磨石上吐水。劳作之后的短暂歇息,是这样惬意,这样奢侈。
镰刀磨好了,喝一口水壶里的凉水,也是很舒服的。最让人惊喜的,是有西瓜吃。这时候,若有颗大西瓜,一刀切下去,沙漉漉的瓤儿红得让人心灵颤抖,抓起一块大口吃,那个松爽呀,简直赛过神仙。可惜村庄偏远,当时乡亲们的生活不富裕,没有奢侈到能够天天吃西瓜的程度。只有这收割天,家里提前派人去集市上买几个西瓜,买回来藏在窑里或者窖里。窑和窖是天然的存储佳地,西瓜久放不坏,拿出来凉凉的。每次下地背一个,放到阴凉下面,一趟麦子割出头,切开了,大家每人分一块或者两三块。
在麦地里吃着西瓜,你会发现这才是西瓜最好吃的时候。每一口都透心甜,每一口都能把你的心给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