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治板块的漂移：2020年大选揭示了怎样的两党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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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时间2020年11月7日，美国俄勒冈州塞勒姆，美媒测算拜登率先获得270张选举人票后，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支持者走上街头示威。来源：视觉中国

　　文丨王品达（美国政治观察人士）

　　2020年美国大选在漫长的等待中揭晓了答案。民主党候选人拜登战胜了共和党的现任总统特朗普，将成为美国第46任总统。国会选举的计票工作仍在进行中，民主党将保持众议院的多数，而共和党将很有可能保持其在参议院的多数。参议院的控制权取决于佐治亚州的两场参议员第二轮选举，结果要到明年1月才能揭晓。

　　尽管计票过程跌宕，但今年美国大选的选情实际上却一直十分稳定，这主要是由政治极化带来的。经过了特朗普的四年任期，美国的政治极化程度已达到数十年来之最，两党的支持者往往刻骨地仇恨对方，并感到生死存亡的恐惧。

　　在政治极化的大环境下，这次大选揭示了美国两党迷雾重重的未来。

　　在民主党方面，拜登虽然赢得了选举，但并没有像选前民调预测的那样横扫全局。这一结果的背后不仅仅反映了当下美国政治的形势，更潜藏着民主党未来的隐忧。特别地，民主党的长期规划和选举策略，以及近些年来被民主党人奉为圭臬的两大趋势，面临着不小的挑战。

　　面临挑战的第一大趋势是：选举的投票率越高，对民主党越有利。十几年来，共和党控制的州政府一直在致力于采取各种措施压低投票率，尤其是少数族裔的投票率。2013年，最高法院在“谢尔比县诉霍尔德案”（Shelby County v. Holder）中，五名保守派法官的判决更使得1965年民权运动时通过的《投票权法案》名存实亡。从共和党人的行为来看，更低的投票率想必是有利于共和党的。反之亦然，2018年中期选举的投票率创造了一百年来中期选举的新高，而当时民主党在众议院就取得了大胜，更加使人相信较高的投票率有利于民主党。

　　但是，今年大选的结果给这一结论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今年大选的投票率达到67%，创1900年以来之最。按照此前的结论，如此高的投票率必将大大地有利于民主党。结果却是民主党以低于预期的优势赢得了总统大选，在众议院中与两年前相比还输掉了一些席位。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目前如此极化的美国政治环境下，总统大选会同时刺激两党选民的高投票率。两年前的中期选举中，高投票率主要是民主党选民热情的结果。民主党急切地想至少夺回众议院，终结共和党对美国立法、行政、司法三个分支的全面控制，而共和党由于特朗普本人不在中期选举的选票上，因此投票热情就低得多。但今年总统大选则不同，民主党的选民有多么急切地想把特朗普赶下台，共和党的选民就有多么急切地想让特朗普连任。于是，拜登虽然成为了美国有史以来获得普选票最多的总统候选人，但2020年的特朗普也成为了有史以来获得普选票第二多的总统候选人。

　　面临挑战的第二大趋势是：随着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少数族裔人口的增加，选举将对民主党越来越有利。少数族裔的确是民主党的基本盘之一，而少数族裔占美国总人口的比例也在逐年增加。预计到2050年，少数族裔占美国总人口的比例将超过一半。一直以来，这一趋势给了民主党人很大的希望。尤其是在德克萨斯州，每一次选举后民主党人都信心满满，认为人口结构的变化终将使德克萨斯州“翻蓝”。

　　2020年大选给了这一结论沉重一击。未来几个月乃至几年间关于本次美国大选最热门的研究话题可能就是为什么大批少数族裔选民（尤其是西班牙裔选民）倒向了共和党。大选之前，民主党人对佛罗里达州寄予厚望，并且认为自己在德克萨斯州也有一战之力。结果，民主党在西班牙裔聚居的这两个州大败亏输，德克萨斯州输了6个百分点，佛罗里达州甚至比2016年还多输了两倍。毫无疑问，民主党在西班牙裔中遇到了大问题。

　　首先，西班牙裔选民内部是十分多元的，往往不能以“西班牙裔”笼统概括。今日美国的西班牙裔选民中，最重要的两个群体是墨西哥裔和古巴裔。特朗普最著名的竞选纲领就是在美国-墨西哥边境修筑边境墙，他也经常在发言中贬损墨西哥裔。不过，墨西哥裔的美国公民虽然倾向于支持民主党，但他们也并没有像人们想象得那么关心移民政策。古巴裔的政治记忆则与墨西哥裔截然不同。今日美国的古巴裔大多是在古巴卡斯特罗革命后流亡到美国，与古巴政府不共戴天。近几年来民主党的左转，以及特朗普对古巴的强硬态度，使得古巴裔选民大批倒向特朗普。在古巴裔聚居的佛罗里达州，今年大选中西班牙裔的投票几乎是五五开，而2016年希拉里则获得了65%-35%的巨大优势。

　　另外，西班牙裔选民与其他少数族裔也不同。美国黑人的政治记忆是由两百年来的种族歧视和压迫构成，因此美国的黑人群体一边倒地支持民主党，在议题的侧重点上也十分重视社会性的议题。但西班牙裔选民则更加重视经济议题。在这方面，特朗普具有独特的优势。他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成功企业家形象吸引了很多西班牙裔选民。他重视经济增长、重视企业的政策也深得一些西班牙裔选民的喜爱。再加上今年夏天全美国的种族示威，使一些重视经济问题但在社会议题上比较保守的西班牙裔选民成为共和党的支持者。而且今年竞选过程中共和党人比民主党人对西班牙裔更用心。今年拜登吸取了四年前希拉里的教训，十分重视中西部“锈带”地区的选民，却顾此失彼，忽视了西班牙裔。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导致今年民主党在西班牙裔中的表现尤其疲软。

　　上述两大挑战，其实或多或少在大选前已经露出端倪。有远见的民主党人应当及时想办法予以应对，在短期中改善选举表现，在长期中重新思考民主党的策略和未来。但是，本次大选中民主党人又犯了过于自满的错误，被选前优势巨大的民调表现所迷惑。他们不仅没有勉力解决民主党在西班牙裔中的危机等问题，反而一心想着在本次选举中“报仇雪恨”，把共和党参议员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和林赛·格拉厄姆选下台。

　　麦康奈尔是参议院多数党领袖，他在奥巴马时期就竭力阻挠奥巴马施政，后来又在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上大搞双重标准，使保守派现在在最高法院实现了6-3的稳固多数。对于麦康奈尔在大法官任命方面的行为，《纽约时报》直斥其“厚颜无耻”，民主党人也都对其恨之入骨。格拉厄姆2015年时还是共和党内最激烈地批评特朗普的人，现在却成了最谄媚特朗普的人。他的两面三刀、毫无原则，使民主党人对他也很痛恨。

　　问题是麦康奈尔是肯塔基州的参议员，格拉厄姆是南卡罗莱纳州的参议员。民主党想在这两个“红州”夺取参议员席位，难如登天。但是，大量竞选资金照样涌入了这两场竞选。麦康奈尔的对手、民主党人艾米·麦克格拉斯（Amy McGrath）筹集到了8,800万美元的竞选资金。格拉厄姆的对手、民主党人杰姆·哈里森（Jaime Harrison）更是筹集到了1.07亿美元的竞选资金。两个人筹到的资金加起来将近2亿美元。“两亿齐飞”的结果，哈里森以10个百分点的劣势输给格拉厄姆，麦克格拉斯更是以20个百分点的劣势完败给麦康奈尔。民主党人的大量精力和财力都被牵扯进这种明显没有希望赢下的选举中，反而忽视了其他更重要的问题。

　　共和党的未来在本次大选后同样扑朔迷离。大选结果告诉我们，民粹主义只是暂时退潮，并不会消失。但这对共和党来说意味着什么？特朗普失败后，共和党还会继续奉行特朗普主义吗？在这个问题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更基本的问题：特朗普主义究竟是什么？特朗普主义是对底层民众的呐喊，但同时也是对大企业有重大利好的减税；是向华盛顿“抽干沼泽”的进攻，但同时也是他家族和朋友的牟利法门；是对全球化的抗拒、对移民的贬损，也是他喜怒无常的个人表演……所有这些元素加起来，我们可能只能得出一个令人无奈的结论：特朗普说它是什么，特朗普主义就是什么。

　　但是，我们仍可以从特朗普主义中提炼出一个共和党未来发展的可能脉络：一个面向工薪阶层选民、低学历选民、农村选民的反移民、反全球化的纲领。近几年来，美国政治与其说是“左右之争”，不如说是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之争；与其说是富人与穷人之争，不如说是高学历者与低学历者之争。因此，一个面向低学历者的、反全球化的共和党，在未来的美国政治中将是一股持久的力量。过去四年间，特朗普治下的共和党的确有向这一方向发展的趋势，但是特朗普本人的腐败、暴躁、种族主义等乖张言行转移了太多注意力，导致整个共和党有时只能踉踉跄跄地跟随着他最新发的推特，而无暇形成一套连贯、融洽的纲领。在这个意义上，特朗普本人或许就是特朗普主义的最大阻碍。

　　美国政治的板块漂移是几十年一遇的大事件。两党的选民组成上一次发生较大的震荡，还是在20世纪60年代。林登·约翰逊总统治下的民主党政府拥抱了民权运动，接连通过了《民权法案》、《投票权法案》。于是，一个世纪前由共和党的总统林肯所解放的黑人现在成为了民主党的坚定支持者，而美国南方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则大批地由民主党倒向共和党。这个过程就是美国政治史上著名的“南方重组”（Southern Realignment）。今天，如果共和党的下一任领导层决定选择“没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义”，使共和党由十年前主张小政府、自由市场的政党，变成一个面向底层选民、反全球化的政党，那将是“南方重组”以来美国政治的又一次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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