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三十五年的布依族妇女

光山新闻网 刘洋 2020-11-0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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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德良瘦小,一米四出头的个子,头发稀疏灰白。不笑时,眉头呈“几”字形,眼窝深陷、前额高耸宽大,是布依族人的典型特征。

  10月17日晚上七点,被拐卖三十五年后,59岁的布依族妇女德良见到了家人。

  在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沙子镇一栋民居前,包括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在内的几十人等着她。

  下车时,德良还不明白这阵仗的意思——从河南新乡出发,转车、乘机至贵州兴义市,又经历两小时车程到达深山中的沙子镇,她晕车、呕吐,心情很不好,一下车就坐在街沿上休息。八十多岁的母亲准备了一碗热饭,要喂她吃。按布依族习俗,游子归家,先吃一口家乡饭,就再也不会丢了。德良侧着头连说不吃。

德良与父母对话时,声音洪亮,时不时大笑出声。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摄德良与父母对话时,声音洪亮,时不时大笑出声。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摄

  直到被大家挽进家里,德良仍懵懵懂懂。夹在母亲与小妹之间,坐着说了好些话,她才逐渐领悟,她是回到娘家了。她开始翻母亲的衣服,问她穿得够不够、暖不暖。

  二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里站满了人,许多旧识过来和德良打招呼,用布依语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她基本都记得。从疏至熟,她变换得很快,向众人倾吐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三十五年来,德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交流”。

  在河南生活的几十年里,她始终无法学会汉语。别人听不懂她说的布依语,以为她是只会咿呀的哑巴,或者是精神病患者。

  30岁的女儿李艳桃从小耳濡目染,对母亲的话能够听懂百分之七八十,但不会说布依语,只能和母亲打手势交流。2020年9月之前,她和在河南的其他家人一样,对母亲的经历一无所知。

  进入大学后,李艳桃开始为母亲寻家。2020年8月底,李艳桃在短视频平台结识了一位布依族博主,发现其发布的视频中,很多对话词汇与母亲平时所说的一致。借助网络力量,不到两周时间就为母亲找到了家人。

  重聚那天,李艳桃准备了许多纸巾,“以为我妈和姥姥肯定抱头痛哭。”结果大家都只顾着高兴,眼泪窝在眼眶里,忍着不掉。

  聚会的地点是德良的小弟德砖才搬不久的新屋,按布依族的规矩,在新房子里不能哭。

  没有人能和她说话

  德良回家后,觉得一切都很新鲜。

  她起先借住在小弟家,不到一天时间,就和整条街的邻居混熟了,叙旧情、交新友,被拉着四处吃席,吃完楼上吃楼下,在河南时她滴酒不沾,吃席间却破天荒地灌了好些酒。

  而后去二弟、小妹家各住一天。最后决定在二弟家长住,因二弟夫妇在外打工,独留年近九十的父母在家,德良要去陪伴。

  二弟家的院里,晾了好几串连环砂仁,是黔西南特有的香料,风干后像成串的薄脆核桃。10月24日,德良春风满面、语速飞快地向女儿及来客推荐,说做肉菜时一定要放,好吃。转眼又引客进屋,捧出母亲纳的新鞋,摸鞋底、抚鞋面,试图说明这鞋子的做工之妙。见来客听不懂,她并不恼,只自顾自说,咧嘴一笑,露出脱光了牙齿的牙龈。

  才下午三点多,德良就起兴要做饭。她原本在河南用惯了电饭煲,此时不肯用,因为“不好吃”,一定要学母亲做饭的土方法,先取一口大锅,略煮一遍米,滤过水,再隔水蒸。

  母亲拿着饭锅去院里,德良跟上来抢锅,把母亲摁坐下,自己蹲着倒水。父亲好喝酒,她把酒瓶藏到自己的卧室,午睡时都反锁着门。李艳桃说自己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孩子”的一面。

空闲的时候,德良和父母端了板凳坐在院子里,聊天、吃芭蕉,对着大山发呆。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摄空闲的时候,德良和父母端了板凳坐在院子里,聊天、吃芭蕉,对着大山发呆。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摄

  空闲的时候,德良和父母端了板凳坐在院子里,聊天、吃芭蕉,对着大山发呆。德良耳背,三人的对话声音洪亮,时不时大笑出声。李艳桃说,母亲在河南时很少这么高兴,“没有人能和她说话。”

  李艳桃从小就知道母亲与别人不同。

  这次认亲之前,德良一直生活在河南新乡辉县冀屯乡。在李艳桃的印象里,德良常年5点起床,扫地、做早饭,等着和父亲李锡金一块儿出去放牛、种地。德良在河南没有名字,大家知道她耳背,叫她就直接拍肩膀。

  她始终无法学会汉语。她说的话语速快、鼻音多,河南的村里人听不懂,以为她是只会咿呀的哑巴,或者是精神病患者。见人听不懂自己说话,德良会显出很焦急的样子,“急得转圈圈、摆手。”

  邻居建梅说,德良心地好,家里有吃的玩的,喜欢分给乡亲,“你说不要不要,她也拉着你非要给一点。”

  有时德良会去村道上坐着,和街坊们烤火,各挎一篮花生,边剥边唠嗑。互相听不懂话,就各说各的,点点头也算是回答。德良会看电视,但听不懂、听不见,光看画面。这几年电视机的配置越来越复杂,她就连电视也不看了。

  读小学时,李艳桃的衣服、书包上被德良绣了许多花样,建梅觉得“一看就不是汉族的”。那时候条件不好,买不到漂亮的彩线,德良就拆了旧毛衣取线。建梅说,德良做出来的样式,许多人会夸奖,邻居家有孩子的,也会请德良帮忙做衣服。但也有人嘲笑是怪样。所以李艳桃不喜欢,觉得花不像花、虫不像虫,和大家格格不入。

  德良喜欢往后梳头,发际线也越拉越后,更显出额头的宽大。且她有拔眉的习惯,“老是用线把眉毛拧到一块儿,夹着一转,给拽下来。”李艳桃说,一次下雨,德良带伞去学校接她,有同学见了,在那里说,你看这谁,这么矮,还没有眉毛。

  整个童年,母亲是哑巴、疯子的污名伴随着李艳桃。

  上高中后,父亲李锡金向李艳桃确证,母亲是大姑买来、硬塞给他的。大姑也对她说,八十年代末,自己在新乡街上看到德良,又黑又瘦,觉得可怜,花了一千块把人领走,介绍给了离异且无后的弟弟。

  但父亲和姑姑都搞不清楚母亲的籍贯,只听闲言碎语说,母亲可能是四川、云南一带的少数民族。

  李艳桃说,数不清多少回,她见母亲坐在家门口,便喊她回家,但母亲喃喃说:“那不是我的家。”又自言自语:“我的家在哪儿啊?我父母还在吗?”

  2018年,李锡金因病去世,德良的喃喃变成了:“你爸走了,我要回家了。”

  “你知道我名字啦?我是良”

  李艳桃已断断续续为母亲寻家12年。

  自从知道母亲是被拐卖至河南,为母亲寻家成了李艳桃的心病,“听她整天念,要回家,想父母,有时候很难受。”

  最早是在贴吧发帖,但总也没人回复。后又加了许多QQ群,一有空就发布母亲的身份特征,亦无人响应。偶尔点进一些自称拥有寻亲数据库的网页,又被动辄几百的“会员费”给吓退了。也跟一些电视台的寻亲节目联系过,未得反馈。

  转折点发生在几个月前。有朋友告诉李艳桃,在网上看到布依族的小视频,所说语言和她母亲的话语极其相似。李艳桃便开始频繁地刷布依族的短视频,恰好刷到一位布依族博主黄德峰,“他说的‘吃饭’、‘喝酒’等词汇,都和我妈平时说的一样。”

 李艳桃与母亲,姥爷、姥姥三代合影。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摄 李艳桃与母亲,姥爷、姥姥三代合影。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摄

  8月27日中午,李艳桃通过私信联系上黄德峰,简述了母亲的身份背景。但二人一时也没理出头绪。

  9月10日,李艳桃灵机一动,录下母亲说话的音频,发给黄德峰。黄德峰立刻确定是布依语,但无法分辨更具体的地域口音,便将与李艳桃的聊天记录及音频录制下来,转发至其他布依族群寻求帮助。

  后经布依文化专家周国茂教授确认,音频中所说是布依语第三土语。由此,在黔西南广播电视台任布依语翻译的王正直建立了志愿者群,陆续加入布依语第三土语区六枝、水城、镇宁、晴隆、普安、毕节的几十位网友。

  群内布依族人罗文宋、罗乾判断,该口音是晴隆县一带的口音。大家便往群里发送布依族服饰、晴隆县地标等图片,要李艳桃拿给德良看。9月12日上午,翻到黔西南名胜“二十四道拐”的图片时,德良认了出来,“跟我说这里住着谁,那里有座庙,还有过牲口圈。”

  李艳桃再次录下母亲的话语,发至群里,经当地人肯定,进一步缩小寻亲范围,终于打听到晴隆县野猪塘村曾失踪一乳名为“德良”的女子。

  李艳桃回忆,她试着叫母亲的名字。母亲抬头,又惊又羞地说:“你知道我名字啦?我是良。”那样的眼神李艳桃说她从未见过。

  2020年9月13日,德良的幺弟德砖被拉进一个微信志愿者群,分享了几段德良的视频。

  “她说话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也说了我们几兄妹的名字。还有我们村附近的地方,她全念了出来。”第二天,德砖把视频给上年纪的亲朋好友看,得到的回复都说“是”。

  德良丢了的时候,德砖只有四五岁。现在他也到了不惑之年,家里有四个孩子。

  “我小时候,她跟二姐在家做衣服,我拿水从她们背上淋下去,她就来追我,但又不敢打我,就威胁我说,不帮我做衣服了。”这是德砖关于德良的唯一记忆。

  “大姐”是个模糊的符号。过去,逢人问家里几兄妹,德砖从来不提大姐,“我们一直觉得她绝对不在世了。”确定姐姐的音讯后,他不敢再看那些视频,“看一次哭一次。”

  在河南,李艳桃从志愿者群里得到了小舅德砖的电话,但不敢打过去,怕是空欢喜,怕无从说起。就只加了微信说话。这种担心一直持续到母亲与娘家人面对面相认。

  后经李艳桃和德砖牵线,德良与远在黔西南的父母通视频。德良听不见,光顾着看画面,反复说着父母、弟妹的名字,又念叨“是吧,是吧”。两边的人都哭了。

  模糊不清的被拐经历

  10月29日,在德良的二弟家,德良的父母试图回忆丢失女儿的经过。但因为年代久远,许多时间节点已十分模糊。

  母亲说,德良大约在25岁时结的婚,经人介绍嫁到邻村去。布依族人普遍早婚,但德良“脑筋不好”,很拖延了几年。德良的二娘梁启英说,德良所嫁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大十来岁,话少,人很本分,“和他说好话歹话,都不会恼。”

  婚后没两年,娘家所在的野猪塘村有人结婚,邀请德良及她夫家人过来吃酒。德良没来,她婆婆带着一条背带过来,说是德良缝制的,送新人的。德良的父母觉得奇怪,去夫家找人,才知道德良“赶集时走丢了”。后又逐渐听说是被拐走了。

  10月17日,回家的第一天,德良向家人回忆了被拐骗的经过:当年邻家嫂子找她去集市买背带,把她哄到村外,两男人把她蒙头盖脸地押上车。为防她逃跑,下雪的天气只让她穿一件薄衣。又说,在被拐的火车上,自己被狠狠地打,口鼻都流了血。

  德良的父亲说,刚知道女儿被拐时,他提刀去邻村找传闻中的人贩子算账,无功而返。“以前没有电话,又不识字,不知道要怎么做。”找了三四年,认为德良死了。

  对于德良的第一任丈夫,德良的家人早断了往来。有亲戚觉得他无错,只是过于老实木讷。也有称他有包庇罪过的,对拐卖一事,“他是默许的。”听乡亲传言,德良的第一任丈夫后未再娶。

  而关于人贩子的具体信息则无定性,老一辈的乡亲,有说是两个人,有说是三个人,但据称“都已经死了”。

  记者向晴隆县碧痕派出所咨询,对方表示,因年份久远,几十年前的案情材料没有留存,因此不清楚相关情况。

德良年轻时与丈夫、女儿的合影。(受访者供图)德良年轻时与丈夫、女儿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小妹德外说,一家人还能团聚就是好的。德外现在在沙子镇的一家皮包厂里做工,她记得姐姐很有做服装的天赋:虽然姐姐脑筋不清楚,做手工活却得心应手。从前,全家人的衣服鞋帽都是姐姐做的,她在外面看到什么新式的花头,回家也能立马自己织出。“她教我做,又嫌我学得不好。经常担心自己出嫁了,家里人会没衣服穿。”

  在河南,德良好像对命运很顺服。李艳桃所知道的,母亲只跑过两次。一次是在她出生前,跑不到两三小时,就被熟人撞见,带回了家。李艳桃四岁时,德良又带着她与妹妹跑了一回。父亲李锡金叫人去找,在辉县汽车站门口把她们堵了回来。

  李艳桃记得,回到家里,德良和李锡金都哭。德良的嗓子哭哑了,李锡金给她抓了中药吃。

  德良从此再没跑过,她不懂汉语,不懂互联网与城镇的交通网络,甚至不会打电话——要回家, 李艳桃觉得母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怨艾

  谈到有媒体写道,父亲李锡金生前不同意为母亲寻亲,李艳桃坚决否认。她从高中起就透露出给母亲寻家的意思,李锡金从未反对,还放话,谁要是帮忙找到了,给一万块钱。

  在李艳桃眼里,父母和那年代的许多夫妻一样,不亲密,但也不过分疏离,更像是生活的合伙人:合伙放牛、割草、下田。李锡金喜欢斗地主,有时候邻居来家里打牌,德良也站一边看着。但多数闲时,他们各干各的,几乎从不沟通交流。更不吵架,互相听不懂,吵不起来。

  李艳桃觉得父亲对母亲总有种补偿心理。每年春节,李锡金都给德良添置新衣,但自己从来不买。

  家里的钱也是德良管。她心思简单,把钱就藏在枕下。1999年,家中失窃,枕头底下的七千块钱被拿走了,相当于他们家一年的收入。德良急得到处找,李锡金就坐着抽烟袋,说:“没了,咋弄?也没办法,打你一顿也不行。”那年他们做菜连盐都舍不得用。

  李艳桃记忆中,父母之间只发生过一次肢体冲突:有一回家里来客,李锡金喝多了,叫德良去和面。德良正蹲着烤火,怎么叫也不动。李锡金就踹了她一脚,“但是没下重脚,我妈就身子撇了一下。”

  李艳桃认为母亲对父亲“没有那种恨”,取而代之的是更生活化的埋怨,“怨他没让她跑成,没让她回家。”还有一些更具体的埋怨,“觉得我爸总喝酒。有一阵村里别人家都盖新房子,她就说我爸把钱都拿去喝酒了,就是不盖房子。”

  2018年,李锡金查出食管癌,在辉县住院三个月,由李艳桃在医院陪着。有天傍晚,她接到邻居的电话,说德良不在家,有好半天没见人了。李艳桃走不脱身,邻居们帮着去找。

  建梅回忆,晚上七点多,大家在邻村找到了德良——她要去医院看丈夫,自顾自骑着三轮车走了。先前她随女儿去过一次市医院,以为自己认路,“其实我妈平时的活动范围不超过家附近的一公里。”李艳桃说。

  同年,李锡金去世。家里人手不够,便把田地承包了出去。那之后,李艳桃觉得,母亲好像一下给抽空了,脸上的老人斑突然扩散,头发也加速变白,开始愈高频率地提到“回家”。从前对李锡金的怨,也逐渐转移到了李艳桃身上。

  10月24日,在二弟家,德良几次三番、情绪激动地与父母对话,又有些愤懑地睨着李艳桃。李艳桃向记者翻译:“你听她,整天说我要害死她,说我带着她跑了一天的路,害她晕车呕吐。”又说:“我妈跟我说话,都是咬着牙。”

  李艳桃把母亲对自己的怨艾归结于她与现代生活的脱节。

  李艳桃说,在德良的认知里,是邻居替她找的家,“她觉得会热心帮忙的都是街坊邻居。”她不理解互联网的作用,也不太清楚女儿所作的努力。在河南老家,李艳桃在外做网络直播挣钱,“她就觉得我不干正事,不种田,每天在外面瞎跑。经常说不要我这个孩子了。”

  但母女俩的战争与和平都来得很快。李艳桃一翻出手机上一对儿女的照片,德良就转怒为笑,对屏幕招手,用河南话念:“姥姥,姥姥。”这是她会的为数不多的汉语词汇。

  德良喜欢孩子。李艳桃小时候放学回家,总能远远看见德良在家门口的坡上等着,风雨无阻、一天不落。德良经常喊邻居家的孩子到家里吃饭,把好菜都往小孩的碗里拣。

  德良会对记者摊开两手,先抓左手,又抓右手,然后比出一个“二”,咯咯地笑,表示自己有两个外孙。又不停地嘱咐女儿,赶紧把两个孩子抱来。

  回归

  来贵州之前,李艳桃有一丝疑虑:如果母亲从此不肯再回河南,要怎么办?

  与父母通过视频的第二天,德良把自己的衣服全拿出来,堆在床上像座山,挑挑拣拣,要把这件、那件“都给妈穿”。装了整整五个旅行袋。

  10月16日,李艳桃启程带母亲回家。当晚住在新郑机场边,德良盯着窗外,数了一晚上飞机。到了机场,“提着包就往前跑,其实她都不知道是哪个窗口。”候机厅外停着许多飞机,德良见一架就问,要坐的是不是这架?

  回娘家后所住的二弟家,是年付几百元租来的小平房,简陋而破败。烧饭用土灶生火,如厕在木板搭出的茅房。屋内湿气重,墙皮剥落得所剩无几,晴天都发出霉味。李艳桃说,德良刚来时,一边看一边“咦——”地叫,“心疼我姥姥姥爷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好。”

  这个家在半山腰上,汽车上不去,出行靠摩托车、三轮车,四下只有山崖和野地,年轻人待不住。李艳桃住在山下的小舅家。

  10月24日,李艳桃上山看望德良,德良劈头盖脸地说:“你把河南的房子卖了,我们以后长久在这儿住。”李艳桃和她打手势说不行,她又说:“我永远不走了,到时候你自己回去。”

  见李艳桃还是不肯,她就皱眉、瞪眼。

  李艳桃觉得母亲一直留恋、信任过去的生活。

  在河南的家中,德良备了好几个水桶蓄水,常常一放就是几个月,但自来水系统完善,根本用不上死水。随母亲回其娘家后,李艳桃发现舅舅、姨妈家都有蓄水的习惯。

  娘家人做饭,好多怕少,蒸的米饭顿顿都要剩一半。在河南时,德良做饭,一家四口,一个月就将50斤米吃见底。吃剩下的米饭,留到第二天做米汤喝,喝不完就喂牛。李艳桃说,家里从来只买最瘦小的牛,因为“不出两月就能喂肥”。

  德良不肯吃西药、不愿去医院检查。近几年她的甲状腺闹了些小病,在李艳桃的软磨硬泡下,才勉强肯服药。但红色的药片绝不吃,觉得不吉利。甲状腺疾病要定期抽血检查,德良不肯,一到抽血日,天不亮就躲出家去。李艳桃发动亲朋好友找了一天,到晚上才找到,“回来就说我要害死她。”

  德良也从未挣脱过从前生活中的恐惧。

  李艳桃说,母亲害怕“高高壮壮的人”。在河南出门赶集,见到类似的长相,德良扭头躲避,拽着李艳桃说:“你看那人,可怕人了,会打你。”有高壮的粮食贩子到家里兜售,李锡金在客厅招待,德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躲着不敢出来。一年前,李艳桃生子,卖儿童保险的业务员上门协谈,德良以为是人贩子,拿着板子就把人赶了出去。

  德良会自己找来木棍、铁片,用铁丝缠着做成短刀,放在枕头下面,“收一把,压一把。”李艳桃也是最近才知道,按布依族的风俗,枕下藏刀可以压制噩梦。

  在娘家过了十来天枕下无刀的生活,德良不得不走了。

  一开始,李艳桃担心她不肯走,反复叮嘱小舅、小姨去说狠话:“就说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是二舅的家,二舅有五个孩子,过年都回来了,如果你也在,没地方睡。”

  没想到,10月28日下山那天,除了掉泪,德良没有更多的抵触。李艳桃打手势告诉她,小外孙跌破了头,要她回去照顾,外孙是她的软肋。李艳桃喊她收拾行李,她又迟疑,说不如先都放在这儿。“我妈可能以为就走两天,过两天还要回来。”

  临走那天,李艳桃的智齿发炎了。她说德良也有颗牙害了病,回河南后,要先带母亲去拔牙,再给她配副助听器,好让她常常与贵州的家人联系。但她恐怕德良不配合甚至抗拒,“到时候没法沟通,不知道要怎么给她试音,有不舒服也说不出来。”

  分别前,有媒体提议给一家人拍合照,德良正襟危坐,几带笑意。小弟德砖搂着她,冲她耳朵拔高嗓门喊,告诉她相聚有时,让她安心随女儿回家,到了春节再来。

  而后大家都开始抹眼泪:从河南的家到贵州的家,1700公里路程,路费、时间都是成本,再聚并不如想象中容易。去兴义又要坐车,李艳桃怕德良晕车,让她坐副驾驶。两小时的车程,德良不睡,也不抱怨,安静地盯着窗外。

  下着小雨,窗外雾气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