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菜(随笔)
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到“夜雨翦春韭”句,五官就会有一种恬适之感,像是被清凉澄澈的泉水浸润着,爽到心尖。眼睛里,仿佛看到了纤细的绿苗,那是春天的第一茬韭菜,红红的根,隐蔽而惊艳,细细的叶,楚楚可怜。宋代诗人“春菜红牙口”的描述,是不是就是说的春韭?鼻腔中,闻到微微的辛辣、幽幽的清香,只那么一丝丝,仿佛舌尖、牙齿已经亲密触碰到这光阴里最为清脆、芬芳的时蔬了。春韭本来就水灵得不得了,又沾着春夜的新雨,简直就是天赐佳品。
平心而论,“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两句在这首诗里并不占着十分重要的位置。我如此钟情于新韭,是因为那碧绿,那宝石红,给整首诗晦暗的基调添上了一抹亮色。“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都是伤感与沉郁。而这春韭、这黄粱,却让读者感受到一丝宝贵的清新。
“儿童门采春盘料,蓼茁芹芽欲满篮。”此时,在老家江苏泰兴,我们接受春天的馈赠,上一份时鲜蔬菜:炒春盘。
春天真好。长江边十二圩古镇上的老百姓最有口福,春风春阳春江水给他们送了洲芹菜、鲢鱼薹、野茭白、柴菌、地藕、马兰头、野芦笋、野芦蒿。八种野菜,十二圩人把它们叫作“洲八样”,做成了春日里最吸睛的舌尖招牌,引得江南江北的饕客慕名而来。
一般的乡野之地没有十二圩那么阔气,但野荠菜、马兰头、香椿、枸杞头、小根蒜总是有的。笋尖冒出来了,蓼芽、高笋也蹿出水面了……春天是公平的,会抵达世间每一个角落。
农民们说,春天的土里会冒油。油里出好菜。地里冒出来的那些新芽嫩苗,肉眼看上去并不怎么宏大、茁壮,但是经过一冬的养精蓄锐,吸足了土地里的精气神,棵棵都是标致样,个个都是小清新。
炒春盘,新韭是当仁不让的主角。绿碧碧,脆生生,韭菜的香气极具穿越力。我在农村生活的那些年,哪一家要是炒韭菜,左右邻居五六户人家都能闻到那味儿。
春笋也怯怯地钻出了地面。将春笋切丝,主打一个爽脆。
螺蛳经过冬天的涵养,被春水唤醒了。放一撮螺蛳头,一碟炒春盘又具备了另一个灵魂:鲜。水乡人专门有一个词叫“起水鲜”。
如果有地皮菜就更好了。
春雷一声震天响,接着春雨就来了。林荫道上,芦苇滩上,一下子孵出密密麻麻的木耳一般的菌子,呈褐色或黑色,这就是地皮菜。地皮菜也叫地踏菜,没有木耳肥厚,毕竟是瞬间长出来的,可遇而不可求,要有雷,还要有雨。古人曾说:“地踏菜,一名地耳,春夏生雨中,雨后采,熟食。见日则枯没化为水。”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这宝物似神龙——见首不见尾,雨后呼呼铺陈出来,太阳一出来,它们就无影无踪了。我估计,它们都变成水蒸发了。所以,人们说地踏菜是水做的,水做的当然脆滑、嫩润、爽口啦。那时候,生产队的牛倌经常在芦苇滩上放牛,牛粪多处,特别容易长出地皮菜。所以,雨还没停,我们就提着竹篮,往芦苇滩上去了。
还要加点什么呢?
我见过厨师将鸡蛋摊成饼,切成丝——与韭菜、笋丝的外形保持一致。土鸡蛋的黄,赛黄金。这让食客更加赏心悦目——炒春盘,没有止境地惯着食客。
世间吃物,不一定名贵就好,关键在于气息,在于适时。
苏东坡说:“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他还说:“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春天刚刚开始,万物渐渐萌发,所以诗人反复说“试”。能够诱惑你去“试”的事物一定是充满魔力的。你看,这一盘里,全是精华:新泥的肥力、春水的绵柔、暖风的友好,更有春阳的暖意,从舌尖游走到胃里,让从寒冬里熬过来的我们通体舒泰。这盘菜,让人品出了山河明丽,岁月静好。
《 人民日报 》( 2024年04月01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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