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佳人》的图像解读及其意义
原标题:杜甫《佳人》的图像解读及其意义
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一句,凄丽动人,宋人据此作《天寒翠袖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与《竹林仕女图》(现藏于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二图布局极为相似,当为同源画本。杜甫《佳人》诗因诗意图的介入,大致形成了诗评与图像阐释的两种文本意义,一为悲伤,一为高洁。作为全诗结句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文字阐释是全诗情感的延续与归总;图像则着眼于结句自身的内容呈现,这在诗歌阐释与传播中具有重要意义。
悲伤是《佳人》全诗的情感基调,只是有写实与寄托的不同理解。杜甫《佳人》作于乾元二年,诗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唐诗解》云:“此诗叙事真切,疑当时实有是人。然其自况之意,盖亦不浅。”虽寄托与实写之说各有其理由,然杜甫笔下“佳人”确为被“夫婿轻薄”、只能“零落依草木”之凄惨形象,此是历代评论家的共识。《唐诗品汇》云“似悲似诉”,《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吴山民语曰:“‘世情’二语,人情万端,可叹,‘夫婿’以下六语,写情至此,直可痛哭。”《唐诗快》说:“题只‘佳人’二字耳,初未尝云‘叹佳人’‘惜佳人’也。”首句下题“只此二语,令人凄然欲泪”。直到近代刘师培亦有:“杜甫诗中,有《绝代有佳人》一首,尤为悲惨……读此诗者,虽千载以下,尚为之有余悲,况于身受者乎?盖处伦理专制之世,女子所受之惨,固有不可胜言者。是诗所言,特其一端耳。此婚姻所以当自由也。”此虽是顺时代潮流为女性发声之言,但“悲惨”二字洵为杜诗之情感起点,后人对杜甫《佳人》诗意的文学审美接受与批评,不出其情可悲之意。
而图像阐释则偏向高洁情怀。宋人《天寒翠袖图》《竹林仕女图》中的修竹、佳人确为杜诗中的核心意象,但二者相伴,兼之描摹的笔法神态等,无一不表达出一种趋于清雅的文人审美取向,与杜诗整体“悲”的情感基调并不相符。换句话说,若上述二图之一未点出“天寒翠袖”之句,二者构图亦不相似,恐后人不会将其与杜甫《佳人》相联系。以《佳人》为原点,绘画对诗歌表意系统的阐释并未呈现线性的前后相继关系,而是另辟一层想象空间,构建出文人画细腻雅致的审美品位。宋张元幹跋《倚竹图》云:“《楚辞》凡称美人,与古乐府所谓《妾薄命》,盖皆君子伤时不遇,以自况也。好事者用少陵‘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使入图画。工则工矣,视‘小姑嫁彭郎’,抑何以异?”张元幹所见《倚竹图》是否为存世的两幅宋人佚名作品尚未可知,然其将杜甫“佳人”与《楚辞》、汉乐府中美人相类,是基于《楚辞》以来香草美人喻君子不遇的传统,这也与杜诗人物身世之悲惨契合。但张见画之感受与“小姑嫁彭郎”相同,不仅点明画意与杜诗诗意的相异,更进一步提示我们画中人物所指向的情感维度,悲戚不足,欣悦有余。这倒是与上文提及两幅佚名画作中人物优雅的神态相符,毕竟是待嫁之女。张元幹所见《倚竹图》很有可能就是《天寒翠袖图》《竹林仕女图》。对画作持否定态度的不止张元幹一人,宋袁文《瓮牖闲评》曾批评画家不懂诗:“古诗云:‘日暮倚修竹,佳人殊未来。’所谓佳人,乃贤人也,今画工竟作一妇人。彼纵不知诗,宁无一人以晓之耶!”后《唐诗品汇》亦有云:“自言自誓,矜持慷慨,修洁端丽,画所不能如,论所不能及。”在诗评家眼中,画家并不能领会杜诗深意,即便物化于手,诗中人物风神与气质也绝不是画作所能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