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学之眼,重新发现故乡之美(2)
“秧在空中飞”,是以文学之眼重新观看故乡时迸发出的新意。原先千百年来流传的司空见惯的劳作场景,被文学赋予了全新的独特的美感与意义,也焕发出全新的光彩。
当我重新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带着文学的眼光去观察时,更多与“秧在空中飞”相似的情形也奔涌到眼前来。我发现,当我们真正回到故乡,就会有一百件缓慢的事情,等着我们一起去做,比如:
找一个种马铃薯的人喝酒。种马铃薯的,和种辣椒、种黄瓜、种水稻的通常是同一个人,和东篱种菊花的人也是同一个人。找他喝酒,我们可以把一碗酒喝出东晋的水平。
跟一个守桥的人约好,在晚饭后散步。这时候天色是幽蓝的,稻田里的秧苗正在返青,萤火虫四处飞舞,我们刚好可以借光看清脚下的路。
坐在田埂上看红蜻蜓飞舞。这时候晚霞会很好看,如果你低头,可以看到水稻的脚边,水中倒映着一片晚霞,将比天边的那一片更加瑰丽一些。
秋风起的时候,我仔细地聆听林间板栗落地的声音,同时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到一……
一年之后,我的那本记录水稻耕种与生长全过程的《下田》创作完成,这是与土地上的庄稼同步取得的收获。春耕、播种、插秧、除草、除虫、灌水。稻禾从发棵而扬花,由灌浆至成熟。青蛙在黑夜中鸣叫,蜻蜓在黄昏里盘旋。庄稼人对天气的关心和忧惧,父亲对农耕和稻田深刻的乡情,种种因离开土地太久而忘却的记忆,或城市中人未曾经历的生活,在这本书里得到细致而温柔的呈现。
这独一无二的“下田手记”,带给我们传统农耕真实的朴素与美好。我原本以为,这部作品完成后,我对于土地的情感回响已经完成,但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之后,我一次次以文学之眼打量我的故乡,发现了许多令人感动的东西。
我去深山拜访隐居种植猕猴桃的老林,他守着山中清寒的生活。按着时节劳作和收获,我写下了《山中月令》,记录了他一年十二月的日常生活。我去常山胡柚“祖宗树”的村庄,寻访老徐夫妇,他们守着胡柚树,花开花谢,年年岁岁,一辈子宁静悠缓,安守本分,在劳作中得到人生的满足。我也去聆听国家级非遗项目“常山喝彩歌谣”的传承人老曾的人生故事,以之为视角,写下故乡人们千百年来对于美好生活的热望与希冀。我也去结识从美术院校毕业后主动带着妻子一起回乡创业开民宿的青年黑孩,了解当下年轻人对于故乡的一片深情,以及他们的努力与创新……
我把这些新鲜的发现,写进《陪花再坐一会儿》这本散文集里。在家乡土地上的劳作仍在持续,我带领更多人一起回到家乡,在“父亲的水稻田”里尝试劳作与艺术的结合,在田里扎稻草人、搞摄影展、感受非遗力量、开展研学活动,我把这些珍贵的艺术实践与独特的文学发现,写进《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草木光阴》《草木滋味》等书中。
我发现,在故乡的土地上,一直有一些农人守着某一种宁静、缓慢但又坚定的生活方式,这让人非常感动。故乡的土地,带给我们宁静的力量,也带来精神的抚慰。
我不停地书写着土地上的人与事——这些作品的诞生,都是故乡土地上的劳作带给我文学上的启发。这种劳作让我知道,诗人里尔克的那句话,对于写作和生活来说一样重要——“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我逐渐明白,在这个年代,依然有很多东西需要我们去坚守,依然有许多普通的劳动者需要我们去赞颂。一个农民,一辈子又能插多少秧?一个水稻科学家,埋头在那些水稻中间,悄悄地,头发白了,背也弯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留给普通人的。如同水稻的生长,缓慢却执拗。正是这样一些普通人,在守护着我们内心宁静的一隅,让我们不致惊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