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蛰居族:断绝活着俗的门帘之外
日本蛰居族:隔离在世俗的门帘之外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曹然
发于2020.6.15总第951期《中国新闻周刊》
梅卡·伊兰(Maika Elan)坐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等待对面的回答。逼仄的空间里,光线能透过帘幕洒在屏风两侧,但中间是不可逾越的距离。梅卡不懂日语,好在屏风那头的声音不难分辨:往往就是简单的“可以”或“不”。
“只有一次例外,说‘不’的人后来又接受了我。”梅卡思考良久,才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道。这位屡获大奖的越南摄影师曾将镜头伸向许多不同的边缘群体,但当2016年她来到日本时,与潜在拍摄对象沟通的过程与以往完全不同。
梅卡的拍摄对象被称作“蛰居族”。起初,她脑海中的蛰居族概念与日本主流社会无异:好吃懒做的中产阶级家庭子弟,因为受不住学业和工作压力,缺乏承担责任的勇气,自我隔绝于世界。
梅卡逐渐发现蛰居族与世界的关系不那么简单。他们也读书看报,上网冲浪,乐于在熟络了后向梅卡打听异国故事,也会为她一展歌喉,表达对爵士乐的热爱。他们并不真的隔绝于世界,只是与这个快节奏的后现代社会有不同的节拍。
弱者或勇士
梅卡一般在下午造访蛰居族。他们白天睡觉,下午打起点精神,然后通宵打游戏或自我娱乐。但许多照片里,主角依然瘫在床上,或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曾经,蛰居族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今天的日本社会精致而高效,强调责任与争先,崇拜强者。开始蛰居前,他们也在格子间的秀场里做整齐划一的表演:早出晚归,挤地铁,打卡、开会、加班,恭恭敬敬而诚惶诚恐。
今年34岁的混血儿里奇已经蛰居多年,但梅卡依然从他身上看到了表演的痕迹:“他一直想努力表现得完美,他害怕犯错。”
巨大的压力造成人与人的疏离,这是日本留给梅卡的第一印象。“当我走进餐厅或者咖啡馆,看到里面人很多,但80%的人都是单独坐的。”梅卡回忆道。探索日本社会的孤独,成为了蛰居族项目的起点。
孤独文化是蛰居的背景,但并非主因。比如更年轻的蛰居族中条。大学毕业后,他梦想成为歌剧演员,但因为是家中长子,却被要求继承家族企业。上了一年班后,中条带着因疲劳而染上的胃病,开始蛰居。
毫不意外地,中条成了家人眼中的荒谬之人。但他也恰恰是典型的蛰居族:男性,通常还是中产以上家庭的长子,接受完备的教育,有一般人眼中良好的工作、事业或机会,但自己却有别样的想法。他们被虚拟地赋予了一切,事实上却一无所有,成为主流价值观下的难民与异类。
梅卡觉得蛰居族是勇敢的,而且他们已经成为日本社会多元化的一部分。“在一个处处都追求完美的社会,在一个强调个人对家庭和群体责任的社会,有一些人能站出来做自己,是一种很好的社会平衡。”
“无可无不可”
通常,日本的公寓即使再小,也有面向阳光的窗户。但每个下午为蛰居族拍照时,梅卡总发现自然光不够明亮,主角蜷缩在阴影里。她就地取材,打开室内所有可用的光源,却造成过分的惨白。这令人不适的光似乎投射着蛰居族的人生: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走入蛰居族的生活是不易的。对那些没有在第一次就拒绝拍摄请求的人,梅卡也不能很快与他们建立联系。先是跟随已经熟识蛰居族多年的志愿者拜访,但不进门,之后是进门但隔着帘幕或屏风。如是五六次,蛰居族才慢慢让梅卡进入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