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何人生
月前我在汕头参观了我出生的小洋房。这小洋房是我父母新中国成立前购置,作为我们一家人居住的。75年的老房子经汕头市大修得以重睹,非常感激人民政府的厚爱。
我也见到父亲走过的路。我发觉它和我一生走过的路、想要做的事情,何其相似!只是大时代的走向不一样,我比他幸运得多!
父亲成长于粤东蕉岭的农村,在祖父去世后生活艰苦的条件下,到厦门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随后东渡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正值日寇侵华,父亲奔走广东、福建、江西3省30多个地方,奋力抗日救国。
抗战胜利后,他帮助联合国救济总署在潮汕地区散发救济物品。这是个肥缺,但父亲清廉自持,不同流合污。
后来,我们一家人到了香港,我在新界元朗的农村长大,父亲在几所大专院校任教,其中一间叫崇基书院,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前身。开始时父亲研究中国哲学,要从基础上认识中国文化。为了彻底了解中国儒道,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西方哲学及印度佛学,和中国哲学比较,希望能揭橥中国文化的精髓。
我们一家10口,生活由父亲一人独支,肩负之重可以想见。但他仍然对教学充满热情,并常常写作直至深夜。他每个星期都会在家中向诸生讲述哲学,我虽不懂,但在不知不觉之间,东西哲学的精神在我心中已经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父亲一生为国,为了国家愿意舍弃一切。作为读书人,他不畏强权,不为富贵所屈。他秉持读书人的气节,颠沛中以读书思考为乐,直至英年去世,不改其志!
我现在年过七十,回顾走过的路,和父亲何其相似。只不过我屡遇明师,才有所成就。父亲去世后这61年,祖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改革开放大大地改变了整个社会,教育不断提升,国家欣欣向荣,华侨在海外也得到保护。
我13岁得到父亲的鼓励,开始对数学发生兴趣。父亲对我标示从哲学高台看众学的重要观点,海纳百川,而又要脚踏实地、虚怀若谷,以成就不朽之业。为学需要标心于万古之上,送怀于千载之下。这样的胸怀,对我一辈子的行事为人,影响甚深。
然而好景不长,次年父亲去世。对年幼的我可谓晴天霹雳!一家人顿失支撑,家无居留之所,食无隔夜之粮,前途茫茫,情何以堪?
幸赖母亲坚持,学业得以继续!
母亲在全家极度困难的时候,还坚持让我们上进,让我有机会去追寻我父亲向往的不朽之业。直至今天,我还记得她慈祥却是坚定的目光。
10岁时,父亲教我古文,第一篇是《礼记·檀弓下》的《嗟来之食》,第二篇是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
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在教我做人的道理。第一篇告诉我们做人的尊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第二篇描述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研求之乐,使我一生受用不尽。
父亲写他的《西洋哲学史》,在引言中引用《文心雕龙·诸子》:“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
在学问上能够做出不朽的工作,这个宏愿一直激励着我。
正如“孔子厄于陈蔡”,不朽的工作,不可能都是坦途,所以父亲说:“寻孔颜乐处,拓万古心胸。”
做学问要达到这个境界,要学孟子说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一个人的际遇,对生命的领会,会影响到我们对美的追求,对真理的认识。
所以太史公年轻时遍历天下名山大川,访寻古代遗迹民情,始得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
我喜欢历史,它使我增加对人生的经验,我也喜欢《史记》《左传》的文字,直抒胸臆,令我情不自已。以后我做科研遇到困难时,会朗诵秦汉古文,也会诵咏诗词,它们使我心旷神怡,回观科研,竟然若有所得。
人生的经历,不可能都是顺境,科研也如此。没有经过逆境而得到的成果,一般来说,深度总会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