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何人生(2)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花了很大的功夫去描述一个大家族的荣华富贵,通过一群妙龄女子和贾宝玉吟咏风月的爱情故事,又通过贾蓉父子、刘姥姥、尤二姐的眼睛和行止,描述秦可卿和王熙凤的种种,指出家族的问题。
小说最动人心弦的部分,却是这个大家族最后的破落。小说通过凄美的爱情故事、奢侈浮华的贵族生活、封建社会对年轻男女的桎梏,呈现大家族破落的原因和经过,引起大家深深的共鸣。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时11岁,入世不深,对书中这些男女的行为甚为不解。父亲又要求我背诵其中的诗词,初时觉得辛苦。但是在父亲去世后,我心情相当波动,也开始了解人情冷暖,家庭经济极度困难,能否继续读书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
家庭经济产生的种种问题以外,我丧失了精神上的支柱!以前父亲告诉我做人的道理,做学问的方向,我一直跟随他的步伐,深信不疑。但是他不在了,我必须自己做决断。在极度哀伤的心情下,我决定继承父亲的遗志,这辈子必须要做出一番不朽的事业,因此必须继续我的学业。
为了能够按时交学费,我必须忍受别人的歧视,必须承接别人的白眼。在这个时候,才终于体会到孟子说的:“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
我在念高一那一年,对历史特别感兴趣,阅读吕思勉先生的《中国通史》,开始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也培养了我的家国情怀。在书中的最后一页,吕先生引用了梁启超翻译的英国拜伦的诗篇,是拜伦在希腊看到波斯古墓而吟咏的作品,中间有句说,“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这首诗一直在鼓励我向上。
我决定要在学问上出人头地,当时实在没有其他道路可走。我可以望尽天涯路,但是我必须解决眼前的经济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是替学生补习数学,争取给家庭一点补助。我走遍了香港岛、九龙各地区,上门教授学生,我的第一个学生只低我一年级。收入也很微薄,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去做。有时要走相当长的山路。为了争取时间读书,一路上拿着书本看,有时候也思考数学的问题。
当时我读遍了能找到的数学书籍,有些书籍是从吃饭钱省下来到旧书档买的。这些书并不连贯,要看运气,都是从内地运出来的,有些是中学用书,有些则是大学用书。这样子念着,虽然不求甚解,但努力用功,还是有不少裨益。
当时没有图书馆,我常跑到市区中的书店,站在书架前看书,一看就是一个多钟头!书店老板居然没有阻止我,大概是认为我好学不倦吧。
需要说的是,我看的书不是准备高考的书,任何有意义的书我都会阅读。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到什么地方,我总会带着一本书,一有空就拿出来看。
尽管我在中学名列前茅,但没有得过任何奖项,我不在乎。我始终没有忘记人生的目标是成就不朽的学问。我也很清楚,如果我长期在当时的香港,顶多做个井底之蛙,香港的老师们,不可能带领我望尽天涯路。到了大学的时候,我数学的水平已经远超同侪,但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因为这个不是我的目标。
念大学时,我常到图书馆借书看,但是那里书并不多,也不知道主流学问的方向,走了很多冤枉路。幸好得到一位年轻老师的赏识,推荐我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最终师从陈省身先生。这可以说是我做学问最大的转折点!
陈先生的名字我早有所闻。父亲去世那年,《明报月刊》转载了一篇文章,是陈先生的简要自传,叫作《学算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