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名篇在历史上的演进(6)
《本事诗》及相关唐诗故事,还存在一个问题,这就是文本与事实歧互,难以究诘。在故事的流传之中不断以讹传讹,以至于后世的我们已经无法追溯和还原真相。
这里我举一个刘禹锡的例子。现在常用的成语有一个叫做“司空见惯”,这个成语涉及刘禹锡,最早见诸两处记载,一处是《本事诗·情感》。《本事诗》成书的年代大约在刘禹锡去世45年后,这一段记载说:“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 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刘禹锡当时受李司空之邀宴饮,李司空要家中的美女出来唱歌跳舞。《杜韦娘》是唐代流行的乐曲歌名。刘禹锡就作诗说,李司空你过的豪华生活,我很羡慕,于是李司空以妓赠之。而司空见惯的另一个出处,是《云溪友议》卷中《中山诲》所载:“夫人游尊贵之门,常须慎酒。昔赴吴台,扬州大司马杜公鸿渐为余开宴,沉醉归驿亭。稍醒,见二女子在旁,惊非我有也,乃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特令二乐伎侍寝。’且醉中之作,都不记忆。明旦修状启陈谢,杜公亦优容之,何施面目也。余以郎署州牧,轻忤三司,岂不过哉!诗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我们进一步加以追究。刘禹锡此诗本事,以此二书为最早,其内容很可能来源于韦绚的《刘宾客嘉话录》。此书缘起,是刘禹锡在长庆年间任夔州刺史期间,接待了故友韦执谊之子韦绚,其间刘禹锡和韦绚谈了很多知心话,此事后又过了三四十年,等到韦绚晚年之际,他把当年与刘禹锡谈话的内容记录了下来,此时刘禹锡早已去世。刘禹锡回忆自己当初的这件事情,过了几十年之后韦绚再加以追溯,又经过《本事诗》《云溪友议》加工描述,事实的原貌已经无法还原了。但是其中的错漏是确凿的,因为在这个故事的描述中,请刘禹锡宴饮的杜鸿渐早在刘禹锡出生前就去世了,他不可能再请刘禹锡吃饭。而《太平广记》把请客的李司空记作李绅,经过后世学者岑仲勉先生、卞孝萱先生等考证,可以判定李绅和刘禹锡之间不存在此事。而我认为,这位“扬州大司马杜”可能是杜佑,他曾担任过这个官职,并且刘禹锡跟杜佑做过七年掌书记,彼此关系亲密,是有交集的。不过,我的这个说法也是推测,因为刘禹锡从和州到苏州这一段经历的时间,已经是杜佑去世后十几年到二十几年间。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测,是因为刘禹锡本人的家乡是嘉兴,而当时嘉兴是属于苏州的,他所谓从苏州到扬州的描述,完全可能起初是描述其早年与杜佑交往故事,但是此事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把时间从他早年居住苏州时期变成了他任苏州刺史时期。而且还需要注意一点,这个故事提到了官员把侍妾当作商品来送人,这对于吟诗应酬的唐朝士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却是当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之人的悲惨命运。
再举一个杜牧的故事为例。《本事诗》有一段故事:“杜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罢镇闲居,声伎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见之。李乃大开筵席,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以杜持宪,不敢邀置。杜遣座客达意,愿与斯会。李不得已驰书。方对花独酌,亦已酣畅,闻命遽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奴百余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傍若无人。”杜牧于李司徒筵席之上见到美女紫云,并赋诗一首,体现的是杜牧的性格。不过这个故事到了宋人那里就遭遇了狗尾续貂,《侍儿小名录补》引《女舞图》云:“崔紫云,兵部李尚书乐妓,词华清峭,眉目端丽。李公罢镇北都,为尹东洛,时方家宴盛列,诸府有宴,台官不赴。杜紫微时为分司御史,过公,有宴,故留南行一位待之。为访诸妓,并归。北行三重而坐。宴将醉,杜公轻骑而来,连引三觥,顾北行,回顾主人曰:‘尝闻有能篇咏紫云者,今日方知名不虚得。倘垂一惠,无以加焉。’诸妓皆回头掩笑。杜作诗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召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三重粉面一时回。’诗罢,升车亸鞚而归。李公寻以紫云送赠之,紫云临行,献诗曰:‘从来学得斐然词,不料霜台御史知。愁见便教随命去,恋恩肠断出门时。’”宋人对此事添加了李公以紫云赠杜牧的后续,属于唯恐天下不乱。但是后世的我们也无法对此事进行还原了。
面对这些情况,我们只能依据确凿史料,尽可能进行分辨。
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