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陶的日常与光彩
秦巴山区的陇南人家,腌一缸肉储一缸油,腌一缸菜装一缸水,往收麦的地里送饭,给满月的外孙送油盐罐,必须选用土陶的大缸小罐。
土陶响亮,充满生活的烟火气。缸缸罐罐,装着米面油盐,酿着烧酒陈醋,煮着山泉清茶,盛满苦辣酸甜,道不尽世间千滋百味。
有一天,太阳耀人,我只身抵达甘肃成县的沙坝镇。天蓝如洗,小河清清,秋意深沉的旷野里,一垄垄黄土堆砌的山梁,像耍社火腾舞的盘龙,对峙着,跳跃着,连绵又起伏。
跟随风的动向,我仿佛听到绵绵的沙土回荡于陶罐的声响,追寻古代留传给一座山乡的遗迹和根脉。2003年,这道山岗上出土了据判断为两千多年前的陶器文物,证明了沙坝粗陶的烧制,远可追溯到公元前的西汉时期。
沙坝有窑,布满半山。在星天下赶路常见烧窑的情景,填满我儿时的记忆。一座座窑门口柴火燃烧的火苗,像一排排巨大的灯盏,亮堂堂地映照匍匐的山坡与村庄。那些年,母亲经常带我来沙坝走亲戚。天麻麻亮翻过几道山,经过矗满陶窑作坊的山沟,去芦苇遍野的羽子川看望我的姨母。这里的乡下把芦苇叫“羽子”,打麦场上摆满金黄色的芦苇秸秆,几户人家推滚着石碾,把一丈长的芦苇破成篾条,用来编苇席。也有不少人家的窗台上,屋檐下,厢房棚里,整整齐齐地晾晒和码放着新做的泥缸泥罐坯子。
那是正当腊月交上正月的农闲时节,天空纷纷扬扬飘着雪花,山里人家还在为编席、晒陶坯而忙碌着。我看到那些古铜色的脸庞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家家户户的小院,被芦苇秸秆、缸坯罐坯围堵成了墙。积压成卷的苇席,堆积成山的泥坯,显着山里人的勤劳和富足。
家家种地、物件匮乏的年代,那一座座拾级而上、依山而建的陶窑,养活了沙坝一带十里八村多少乡亲。
拜访老艺人赵根有,他边抓陶泥边对我说:“干这活计苦,天天要摸泥巴,十个指头整日泡在泥浆中。但陶也挑人,手不巧心不灵,学多少年,也干不好这行。”正因为严谨的工艺流程,娴熟的制烧技艺,既要考验环环相扣的细心,又要磨炼孜孜矻矻的恒心。只有匠心与窑变神奇地碰撞,最后才能创造出劳动与汗水结晶的绝美器具。
沙坝土陶的造型精致和一窑万彩,出于言传身教的传统手艺和柴火烧制。拿一只茶罐来说,由土成陶,称得上百绕指间、几变成型。匠人先用软泥敷在陶模上,脚蹬陶模由缓到急旋转。一团软泥在手心隆起,服帖在模型上。水沿着手心流淌,凝脂般油亮的软泥,瞬间变成光滑的罐壁。然后靠着手掌的巧劲,挤压,拉捏,依着精准的眼力观察,制成薄厚均匀的罐体。陶模匀速地飞转着,手里的罐平行收住腰身,再用搓好的泥条加上“罐耳”,再压住罐口的软泥,制作出敞口的撇沿,最后捏出“罐嘴”。道道严密的工序,需要在陶泥湿软的状态中,用手工捏制,一气呵成来定型。
2015年起,有专业团队和文化企业加入土陶传承保护产业。吸纳传统工匠、申报科研项目、分析土壤成分、挖掘乡土文化、搜救传统技艺、修复废弃窑坊,让养活过祖辈多少代人的古老技艺重焕光彩,让昔日家家在用的陶器重新走进千家万户的日常。
粗陶新制,沿袭了传统的古老工艺,又被赋予时代内涵和现代气息。许多文脉元素的植入、审美理念的革新,让精雕细琢的美术手法、赏心悦目的书画艺术尽情在陶坯上刻绘与表现。陶窑自动控温和数据监测下的烧制,让土陶一色入窑,意外出彩,灵气闪闪,成色更美。
一座山乡,有令人赞叹的手工艺传承,是这片土地的孕生和赐予,也是一方百姓的勤苦和智慧。这些凡而不俗的民间艺人,用心手合一缔造出器物的精美绝伦。从那个有多少张苇席,就意味着有多少收成和粮食,有多少缸缸罐罐,就说明有多么殷实的光景与生活的年代起,沙坝人沿用家传的手艺,把苇草编成炕席、晒席,把泥土捏成大缸小罐。他们把寻常的草和普通的土,魔幻般创造成生活的器具,把平淡无奇的日子,过成了心灵手巧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