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与楚文化:误读与真相(2)
就像不能读懂《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就不能读懂《史记》一样,不能读懂《天问》,也就不能读懂屈原《离骚》《九歌》等光怪陆离、最具标志性的辞作。
《天问》开篇云:“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这里先要作一个说明,一个意思完整的“天问体”诗句或句群,基本上是前半截引录神话或历史的讲述,后半截则针对这一讲述发问。即如这几句诗,神话的讲述是“遂古(往古)之初,……上下未形(天和地没有生成),……冥昭瞢暗(黑夜与白昼混同未分),……冯翼惟像(一切氤氲浑沌只有像而不具备形质)……”其中第一句提挈神话对往古之初的总体讲述,后三句则分别指涉神话对往古之初的一些具体说法。而“谁传道之”“何由考之”“谁能极之”“何以识之”,便是对这些神话叙述的质问。屈原抓住的根本问题是:神话说往古之初,天地还没有形成,昼夜尚未分开,一切氤氲浮动只有像而不具备形质,其时人尚未产生,既然人不能在场,又有谁能够感知往古之初这一系列情况,而传述给后人呢?既然人不能在场,又何以穷究、识别这些情况呢?正如朱熹(1130—1200年)《楚辞集注》所阐释:“……往古之初未有天地,固未有人,谁见得之而传道其事乎?……时未有人,今何以能穷极而知之乎?”此类诗句,前半截足以表明屈原熟知相关的神话叙述,而更具核心意义的后半截则强有力地表明,屈原因为这些讲述没有在场者的感知、考究、识别和传述,而将其真实性悬置或者否弃。
《天问》又问:“昆仑县圃,其居(基址)安在?”郦道元(466或472?—527年)《水经注·河水一》注“昆仑墟在西北”云:“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松;二曰玄圃(案即悬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案即天帝)之居。”按此说,县圃是昆仑第二级。神话讲述昆仑及其所在,头头是道。《山海经·西山经》云:“(槐江之山)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郭璞(276—324年)注谓:“天帝都邑之在下者。”《海内西经》云:“海内昆仑之虚(山丘),在西北,帝之下都。……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谷类),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屈原清醒地认识到,神话说昆仑县圃如何如何,可到底没有人在某一个具体所在感知过它们的基址,正因为它们不能诉诸人的经验感知,或者提供人在场的验证,它们的实存性需要被悬置或否弃。——能回答屈原“安在”这一质疑的,不是屈原已知、世人风闻的某个所在,而是一个被在场者感知和确认的所在(屈原确定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位在场者)。众所周知,昆仑悬圃是神话的核心。屈原否弃昆仑悬圃的实存性,不仅意味着他否弃了昆仑所代表的神话空间的实存性,而且意味着他否弃了跟这类神话空间关联在一起的“帝”“百神”以及“开明兽”等异物的实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