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与楚文化:误读与真相(4)
首先,神鬼(诸如帝、羲和、望舒、飞廉、雷师)及其特征性存在或活动,异物(诸如龙虬、鸾鸟、凤皇)及其特征性存在或活动,神话空间(诸如昆仑悬圃、赤水)及其特征性存在等,这些“实在性”“真实性”被屈原否定的神异对象在他的艺术建构中纷纷复活。比如《离骚》主人公叩帝阍,求宓妃、求有娀之佚女简狄、求有虞之二姚,以及远逝求女,是屈原辞最有标志性的奇思妙想。“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由是而叩帝阍。“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由是而求宓妃简狄二姚。“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由是而求故宇外的美女。这些艺术想象的核心空间不就是昆仑悬圃吗?
其次,屈原在使用神鬼、异物、神话空间等素材时,经常基于需要作“自相矛盾”的设定。比如,《离骚》主人公役使羲和、望舒、飞廉、雷师、虬龙、凤鸟等去拜见天帝,偏偏就使唤不了掌管宫门的帝阍:“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离骚》第一场奇诡想象因此而终止。《九章·思美人》的主人公思念美人而媒绝路阻,欲托浮云归鸟转达情思,可事与愿违:“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他不仅不能使唤云神丰隆,就连普通的归鸟都不能使唤。而《离骚》主人公叩帝阍,曾使唤与丰隆同类的神祇望舒、飞廉、雷师以及神鸟鸾、皇、凤鸟;求宓妃,曾令丰隆“求宓妃之所在”;求简狄,曾“令鸩为媒”。其上天下地,又曾使唤西皇、凤皇、蛟龙等。屈作主人公常常役使神灵,但关键时刻又往往使唤不了神灵(或者即便能使唤也没有用)。可见能否驱使神鬼异物有强烈的设定性,出于需要而使唤神,出于需要而不能使唤神,全看诗人的设定。
再次,屈原常常基于需要改易神话元素。比如求简狄片段,屈原在多个层面上对原有的神话传说做了改变。《天问》曾云:“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此二语直接在神话叙述中嵌入了对相关叙述的质疑。其中神话叙述是,简狄在台上为帝喾高辛所中意,高辛派玄鸟(燕子)送上赠品,简狄很高兴而嫁给了高辛(有关传说也见于《诗经·商颂·玄鸟》《吕氏春秋·音初》等,颇有异同)。《思美人》则先将高辛与美人(隐指简狄)拉回到结合前,主人公作为高辛的竞争者出现。高辛派玄鸟作媒送上赠品,主人公欲求丰隆致语美人,而丰隆不听使唤,欲求归鸟致辞,归鸟飞得快且高而不能值;美人终为高辛所得,主人公落败。神话叙述与诗人全新的营构就这样绞合在一起。至《离骚》主人公求简狄一段,简狄所在之台变成了“瑶台”,主人公有媒人了,他使唤的是鸩鸟(鸩鸟背叛了自己,主人公又考虑以雄鸠为媒,但厌恶雄鸠轻佻巧佞,没有实施),高辛的媒人则升格为凤皇,最终,主人公还是落败。这里诗人按照艺术需要设置情节的取向是十分鲜明的。特别是,鸩鸟乃传统叙述中最恶毒的鸟,“其鸟大如鸮,紫绿色,有毒,食蛇蝮,……以其毛历饮卮,则杀人”(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广志》);凤皇则是传统叙述中最美善的鸟,“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南山经》)。这一两极化设置使情节高度戏剧化,增加了诗的艺术张力。
综上所论,屈原不仅实现了对神巫传统的否定,而且实现了对神巫传统的否定之否定(他所扬弃的传统不仅仅属于楚国,其中司命等神祇则确定出现在他的生存语境中)。就这两个层面说,他在南国文化或楚文化中不具备普遍性,根本就不代表南国文化或楚文化的普遍现象和事实。屈原是“楚产”,却明显超越了楚文化;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风习却代代相传,长期沿袭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