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人生海海,用爱和解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古欣
发于2019.6.10总第902期《中国新闻周刊》
麦家走进酒店顶层的餐厅,准备接受采访。他告诫自己,这次,一定不要谈伤害,不要谈痛苦,不要谈离别。不久前,《人物》杂志的一篇报道里,记者写道:在采访中,他提的最多的一个词是痛苦,一共提了35次,此外提了20次孤独,14次伤害和11次忍受。七年前,在另一次采访中,麦家则提了10次伤害。
童年伤害确实成就了他,但类似的话这几年说多了,麦家觉得挺没意思。他希望可以多聊聊文学本身。实际上,也许麦家没意识到,这次采访里他提了很多次家庭。
“麦家老师辛苦了。” 记者对他寒暄。“不辛苦,写小说才是真正辛苦的。” 他向椅背靠去,神态疲倦透着放松,整个人像刚赢了一仗。
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在新书《人生海海》里,麦家写了一个被侮辱的英雄。说是英雄,因为主人公有一套纯金打造的手术刀,这套刀为他在抗日战场、国共战场和朝鲜战场上扬名立身,同村的人敬他为“上校”。说是被侮辱,是因为“上校”在村里还有另一个外号:“太监”。
上校这个人物的原型,来自麦家记忆中一个远远的背影。那是小学五年级,村里的老庙要拆,学校组织麦家他们把庙里面的砖头、木头搬下来造新校舍。回来的路上,他们遇见一个邻村的人挑着大粪经过。大家七嘴八舌说开,有人说,这人是个光棍。还有人说,这个人在战场上受伤,下面出了问题。这个印象变成一枚钉子,牢牢钉在麦家的记忆里。
想象就此延展。麦家设想,这个故事应该既和国家、又和个人、又跟村里的谣言缠在一起。他想写一个人走进世俗人情之后,人与人的关系和乡村的风貌。这之前,麦家的故事大多发生在701,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情报机构。
故事围绕着上校身上一道刺青展开:朝鲜战争后,上校因为没人知道的原因被发落回村。最开始,有人说他在部队时受了伤,成了“太监”;等到了“文革”,造反派又“亲眼”看见,上校肚皮上文着“鸡奸犯”。后来又有新说法:上校既没毛病,也不是鸡奸犯,但却跟日本女人好过。于是上校又以汉奸的罪名被逮捕。
上校是一个被时代损害过的人,这样的人麦家写过很多。在那些故事里,他们因为天赋被某个集体或某项使命选中去解决别人束手无策的难题,却在面对日常生活时,比普通人更加执拗、脆弱,最终毁于日常。
《解密》里的容金珍是数学天才,因为丢掉了工作的笔记本发疯。《暗算》里的黄依依是冯·诺依曼都赏识的科学家,却为爱情饱受羞辱;敏锐的听觉成就了瞎子阿炳,同时也断送了他……
麦家将这样的人概括为“弱的天才”。他着迷地描摹他们,并分析自己为什么会写所谓的强人、超人、英雄。麦家的童年过得不幸福,写作被他视为逃离与治疗的途径。他说,“我的写作一定意义上来说是我一个被童年困住的人,在试图逃离童年。要逃离这个村庄,必须要有英雄气质。”而人物身上的缺陷,麦家认为来自他的家庭。
《解密》中的容金珍,是麦家为自己捏的第一个英雄。麦家将自我毫不保留地融进去。“(容金珍)他那么孤僻,内心那么执着,一个冥顽不化的人,内心高度独立,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这是三十年前我向往的人物。那个时代容金珍就是最完美,他可以与世隔绝,但依然屹立于世,彻底地征服别人,最后也征服了自己,毁了自己……”
说到容金珍,麦家依然动容。创作《解密》时麦家还年轻,容金珍封闭的内心,与世界的紧张关系,都带有麦家的影子。那时他为了写作可以自我放逐,远离家乡,甚至一个人跑到遥远的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