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水长卷(杂记)
船轻轻离岸,斜斜向江心驶去。桌子上有橘子、青枣、云片糕,一杯雪水云绿茶。桐庐郡多山,春山半是茶,无端觉得眼前山中遍地茶园。有一年3月来富春江,阳光下,隔水仿佛能听见茶树发芽生长的声音。眼前景象似曾相识,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本为江南贫寒人家的陆坚过继到温州黄氏,街坊都说黄公望子久矣,于是改名黄公望,字子久。黄氏专门请人教其诗词歌赋笔墨丹青。
成年后,黄公望终日奔走邯郸道上,偶然与赵孟頫相识,得到些赵家道法。多年经营,不过区区小吏,却因上司“贪刻用事”引发民乱,黄公望被牵连入狱。出狱后,功名心淡了,隐逸气多了,索性躲进山水自然,躲进笔墨丹青。
那时候黄公望喜欢在荒山乱石丛木中闲逛,意态忽忽,人不知其所作所为。又经常在入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亦不归也。兴致大好时,月夜下乘一叶孤舟,出门绕山而行,船尾以长绳系一串酒瓶,且饮且行,趁醉而行。有一次牵绳取瓶,绳断而酒瓶早已坠入水中,黄公望不禁拊掌大笑,声震山谷,岸边有人看见了以为天神下凡。隐居虞山时,月色皎然,黄公望最好携酒坐湖边桥头独饮,且饮且吟,日积月累,桥边酒瓶成堆,过路人见了,每每咋舌惊讶。后来他又在松江、杭州等地卖卜为生。步入老境后,身心都归于富春山水,不离不弃,独得安宁。
晚年最好静,相交方外人。八十岁时,应“无用师”郑樗之邀,黄公望起意作《富春山居图》,历时多年方成长卷,其中多少人情,多少心血。明代成化年间,图卷传至沈周手里,其故人之子心生歹念,将画偷偷卖掉。沈周捶胸顿足大哭,念念不忘,硬是凭着记忆,意临一幅安慰失落之心。几度辗转,多少年,《富春山居图》如石沉大海,再也不见踪迹。万历时,董其昌购得此图,转手给了别人。清代顺治年间,此画传到吴门吴洪裕手里,吴家建“富春轩”珍藏《富春山居图》,赏画时,只身室内,门窗紧闭。吴洪裕痴迷太深,临死前想携得宝物殉葬,将《富春山居图》投入火盆,方才闭目而逝。其侄吴子文慌忙抢出画卷,祝融无情,长卷断为两截,分离成《剩山图》和《无用师卷》。早有天机也是天意,幸亏先前有沈周的临本,竟意外保存了黄公望原图全貌之大概。
近百年后,《无用师卷》入得乾隆手中,《剩山图》则在民间蛰伏两百多个春秋,民国时期方才露面。
十年前的那个雨天,我在江南,看《剩山图》。一座顶天立地的浑厚大山,左侧斜坡缓缓,林木错落,点缀数处茅庐,不见人影。此后有幸几回亲睹真迹,看得人心情跌宕又跌宕。有人说可怜半卷,因为是半卷,读来心头怅惘,如此神物隔海遥望那另一卷《无用师卷》。《无用师卷》我也见过真迹,入眼浩荡。画卷像一片阴郁的云,从东边到西山,在天际蜿蜒着,奔跃着,腾挪着,安静着,舒卷着……
来桐庐多次,来富春江多次。一次次富春山居,是赴一场山水的邀约,是赴一场文学邀约,也是奔赴一场丹青邀约,亲近真实不虚的《富春山居图》。看《千里江山图》,看的是金碧辉煌;看《富春山居图》,看的是萧瑟淡漠。王希孟精力弥满,生气勃勃——宋人笔下的山水当然好,典雅、富贵、齐整、细腻、斯文……黄公望站在宋画气韵里,贯通古今,融会自我,于是笔下的山多了私语,水多了纯净,云多了层次,树多了生气,人多了潇洒。
潇洒桐庐郡,除了春山半是茶,还有山霭、竹泉、画楼、清潭、钓台……范仲淹《萧洒桐庐郡十绝》,都被黄公望画进纸本。顽山、拙山、丑山、怪山、灵山、巧山、秀山、奇山,顽水、拙水、丑水、怪水、灵水、巧水、秀水、奇水,安妥氤氲在白纸墨色里,时间过去,白而苍茫,墨色清新。每每面对着原作,几百年前的灵气犹在,神气活现,四周顿时安静了。俯下身子,仿佛和当年作画人身影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