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水长卷(杂记)(2)
《富春山居图》原画长近三丈,焚烧之后,剩两丈有余。一幅长卷,几十节山水故事。《剩山图》上浑厚大山顶天立地,白雾迷蒙,峰峦浑圆。山脉徐徐转折,可惜进入《无用师卷》时,烧掉一截。从沈周的意临之作里可知大概,还是树木、土坡、房屋以及层峦环抱的山野人家。
进入《无用师卷》,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几户人家依山傍水,山不高而秀,树木掩映,村落宁静。走过柳树、走过古松,枝叶到底有些萧瑟了,山体兀自雄浑。自此行行复行行,山水迥异,烟树仿佛。一直走到江湾处,至此江面开阔,唯有江水,唯有云雾,然后空蒙蒙化作纸色的苍茫。
那些山,各自面目各有韵味,有的鸣凤在竹,有的虎踞熊蹲,有的豹隐南山,有的倒碗覆盂,有的银蛇绕树,有的黑龙奔腾……那些水,各自面目各有韵味,一时洪波涌起,一时波澜不惊,一时水天相接,一时盈盈一掬,一时浩浩荡荡……
山水坚贞,有所不从;山水挺拔,有所不屈;山水宁静,有所不言;山水高妙,有所不与;山水隐逸,有所不争;山水淡远,有所不为;山水磊落,有所不图;山水光明,有所不屑;山水仁厚,有所不让;山水快意,有所不藏;山水自在,有所不羁。师法山水,不如山水为伴;山水为伴,暂借山水为梦。《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的大梦,江南大梦,梦里山水苍苍、山水茫茫。那是一介老翁用画笔在纸上追忆似水年华:
银鞍骏马江南梦,冷雨枯枝满院风;
纵笔凌云尤骀荡,富春山隐八旬翁。
走过《剩山图》的高峰巨峦,踏入《无用师卷》,依稀几个人影:山脚一人轻提木杖,独立桥头。另一山脚下,樵夫肩挑干柴走在山路上,纵情高歌,林木森森,与墨色人影一体。前方江面一叶扁舟,头戴蓑笠的男子悠然垂钓,左侧一书生闲坐草亭。书生左边,又见扁舟,又见钓鱼人。复前行,江宽风静,水波无痕,两叶小舟静静停泊其中,两个渔夫相向而坐,无心垂钓,默默然,似对谈,又好像各见风景。自此,一卷《富春山居图》渐入尾声,墨色开始淡了。山水一色,水天一色,似有似无,山侧桥上一人拄杖迤迤然入山,与独立桥头的那个人相向而行,遥相呼应。
山何其大,水何其广,相比之下,人如此微小,但优游自得,皆是林泉中人,那也是老画翁晚年心性吧。一心与山水为伴,我是山水,山水即我。那些年,富春山人经常可以看见一个老人背着行囊和画具,只见他走走停停,又见他东张西望,再见他临山而画。据说有一回黄公望到山中游荡,在岩石上欣赏景色,大雨倾盆,依旧不为所动,痴痴看着雨中的大山,直到雨停才离开,如此忘我。
《富春山居图》读得深了,入得忘我境地。内心被笔墨之水洗净,眼里只有山、水、亭、台、树、草、桥,平顺的、朴素的、简洁的、清逸的、正大的丹青之力、丹青之气萦绕胸怀。一轮秋月升起,照得肺腑剔透。
看画看的是笔墨线条构图,其中技艺,法眼观之。我看画,最重意,拙眼在乎山水之间也。江山如此多娇,倘或少了山水画,到底稍逊风骚。
山水画,似与不似之间笼罩一片朦胧一片大意,大意泠然,大意凌然,山水仿佛题外话。写生,形状,倘或不得法,跌入窠臼,等而下之了。看画,以会意第一,彼此会意,千年须臾昨天。
《 人民日报 》( 2024年01月27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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