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弦“无弦”,皆关“心弦”(2)
对照而言,琴有良楛之分,技有高下之别,意境则有可通之处。欧阳修家藏名琴三张,为此专作《三琴记》;醉翁又善抚琴,于《流水》一曲更是“梦寝不忘”。欧阳修藏名琴且善抚琴,似与陶渊明不同。然其《书琴阮记后》切己省思,发现“官愈高,琴愈贵,而意愈不乐”,进而领悟到“在人不在器,若有以自适,无弦可也”。欧阳修所述琴意、琴趣及琴境,与陶渊明仍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人”之说、“自适”之境,皆出道家。嵇康《琴赋》引述前者,欧阳修《三琴论》及《书琴阮记后》皆称后者。业儒而向道,入世欲忘机,是传统文人的常见追求。进而言之,琴的弹奏与鉴赏,可以跨越“三教”:不仅关乎儒家修身、教化之意,还有道家自适、至人之说,亦有佛家澄虑、禅定之境。早期汉译的《四十二章经》中,佛即以弹琴(虽非中国之琴)之事,开示“中道”之理;云冈石窟见存菩萨造像,结跏趺坐,双手抚琴,低眉微颔,似入甚深禅定;李白曾听蜀僧弹琴,而觉“客心洗流水”。以一器而贯三教、通天人,舍琴无他。
孰能知音
有善抚琴者,还需善听琴者。子期能从伯牙琴声之中,听见“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许为“知音”。精熟曲艺与感通乐道之间,未必一事。前者在身,人难尽同;后者在心,人皆可通。若必待精乎曲艺、察乎器用,始可言乐、言美,乃是以一曲之技管窥周遍覆载之道,以身外事物障蔽妙用无尽之心。
进而再问:如若手中无琴、琴上无弦,对坐亦无琴人,甚至不曾知有琴之为物、未闻琴曲之音,是否仍有可能臻至同等审美境界?仍有可能。听琴抑或其他器乐,听音之外,更在“听心”。审美体验最终关乎主体“直下承担”的内在自觉,不假外求,自足于心。《道德经》谓“听之不闻名曰希”,是故“大音希声”;《礼记·乐记》则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揭橥音、声、乐之异同及其“内发”渊源。中国哲学及美学中,很早已经自觉阐发此种“自觉”之境。脱逸于具体的形式束缚,才有可能止于更高的审美意境: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乃是中国传统文化追求的至高境界,既是宇宙观,也是存在论。钱穆先生在晚年遗稿《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之中,自谓“澈悟此一观念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倘若要在器物层面举出最能代表此种理念者,琴当为不二之选。琴在形制及功用上,都被寄寓“天人合一”的理想追求,而使三尺桐材成为“乐之统”,赋予重要的象征意涵。2003年,古琴艺术正式入选“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之为“中国独奏乐器传统之首要代表”,洵为的论。
若就审美境界而论,无论是聆听“有弦”的弹拨,还是思绎“无弦”的意境,真正需要拨动的是人的“心弦”。进而言之,琴道所重“天人合一”之境,需要的是念念觉醒而“无所住”的心灵,最终无关乎琴,无与于弦。